2022年11月30日,OpenAI发布了自然语言处理工具ChatGPT。ChatGPT甫一推出,迅速走红,相关讨论不断。发布至今两年多时间,ChatGPT不断迭代模型,甚至到了既有语料不足以满足其训练的程度。瓶颈之时,2025年1月,大洋此岸的DeepSeek突然走红,早已竞逐纷繁的业界生态徒增许多变数。中文用户则无视“服务器繁忙”,不厌其烦地向DeepSeek发送生成各类虚构作品或锐评的指令。通过连接大量的语料库,生成式人工智能早在诞生之初就具备了出色的语言理解和文本生产能力。不止于聊天会话,AI还能完成撰文、编程、翻译、生成图像和视频、语音会话乃至深度研究(Deep Research)等任务。
其实早在发布之初,ChatGPT就在诗歌这一人类语言创造的“主场”,有着不俗的表现。学习李白的诗歌后,ChatGPT随机推出一首仿作:
君不见,山川变迁,万物生长于春秋。
君不见,河流奔腾,自古长驱不息。
君不见,月明如霜,皎皎洒落于夜空。
这样的作品,ChatGPT可以在一分钟内生成上百首。读罢上述作品,笔者蓦然想起李叔同在20世纪初谱写的一系列学堂乐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是国人耳熟能详的诗句,也是包括林海音在内很多代人欢送毕业同学的离别之歌。实际上,这首曲子来自异国他乡,歌词也是由转译——准确地说是“创作”——而来的。回顾李叔同格调高雅的歌词,配以悠扬婉转的曲调,今天熟稔各式AI工具的人也会不免惊叹:此曲ChatGPT亦能作。实际上,这首曲子来自异域,歌词也是由转译——准确地说是“创作”——而来的。而比对《送别》的译文和底本,梳理李叔同在对外来词曲的转译中所做的本土化工作,人们不难对“ChatGPT风格”及其尚未触及的领域,有更为直观的感受。
一
美国南北战争期间,一首名为《梦见家乡和母亲》(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的歌曲在人们中传唱。歌曲分为三段,仿效黑人音乐的曲调作成。歌词的第一段为:
Dreaming of home, dear old home!
Home of my childhood and mother;
Oft when I wake, 'tis sweet to find,
I've been 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
Home, dear home, childhood happy home!
When I played with sister and with brother,
'Twas the sweetest joy when we did roam,
Over hill and through dale with mother.
梦中的家,亲爱的老家!
我童年和我母亲的家;
常常在我醒来之时,发觉它甜蜜无比。
我时常梦到家和母亲;
家,亲爱的家,童年时的幸福家园!
当我与兄弟姐妹一起玩耍时,
最甜蜜的快乐就在漫游之时,
与母亲一起翻山越岭。
由歌词可见,创作者以直白的方式表达了对母亲和家乡的怀恋,梦到自己童年时在故乡的快乐生活,回忆起与兄弟姐妹玩耍、与母亲漫游山岭的经历,作为叙述主体的“我”格外鲜明。作者约翰·庞德·奥特威(John Pond Ordway, 1824-1880)生于马萨诸塞州的塞勒姆(Salem)。19世纪40年代,约翰·奥特威和父亲亚伦·奥特威(Aaron Ordway)在马萨诸塞州首府波士顿开了一家音乐商店。同一时期的1845年,约翰·奥特威组织了一个名为“奥特威的艾奥利亚人”(Ordway's Aeolians)的黑脸吟游剧团(blackface minstrel troupe),通常由白人演员将脸涂黑上台表演,演奏也仿效黑人音乐的曲调。剧团成立后,便在波士顿和各处巡演,创作了《铃儿响叮当》(Jingle Bells)在内的诸多脍炙人口的音乐。
John P. Ordway, M.D., 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 Boston: G.D. Russell & Company, 1868.
1851年,奥特威写成了《梦见家乡和母亲》,此后该曲在六十年代的内战烽火中被广为传唱,流行一时,于1868年正式发表。1859年毕业于哈佛大学医学院的奥特威,也很快投入了内战中,成为第一批志愿加入的外科医生,曾在葛底斯堡战役后照护伤员。而《梦见家乡和母亲》经历了长期的口耳相传,终于与新兴的刻录技术相遇。1916年3月11日,男高音歌唱家埃文·威廉姆斯(Evan Williams)为新泽西州的维克多录音机公司(Victor Talking Machine Company)录制了该曲,从此该曲得以远播海外。
Evan Williams, 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 Camden: Victor Talking Machine Company, 1916.
二
1907年(明治四十年),任教于新潟高等女子学校的犬童球溪(Kyukei Indou,1879-1943),根据《梦见家乡和母亲》的旋律重填了歌词,以《旅愁》之名发表于《中等教育唱歌集》上,随之流行起来。犬童球溪原名犬童信藏,1879年生于熊本县南部的一条名叫球磨川的溪谷畔,故以为笔名。犬童毕业于日本音乐学校——彼时日本唯一的公立音乐专修学校。对于西洋音乐的翻译,犬童通常并不采用“直译”,而是代之以日本词曲的风格,这从《旅愁》的歌词中可见一斑:
更け行く秋の夜 旅の空の
わびしき思いに ひとりなやむ
恋しやふるさと なつかし父母
梦路にたどるは 故郷(さと)の家路
更け行く秋の夜 旅の空の
わびしき思いに ひとりなやむ
窓うつ岚に 梦もやぶれ
遥けき彼方に こころ迷う
恋しやふるさと なつかし父母(ちちはは)
思いに浮かぶは 杜(もり)のこずえ
窓うつ岚に 梦もやぶれ
遥けき彼方 に 心まよう
深秋的夜晚,旅途中的天空
我独自承受着悲哀的思绪
我想念我的故乡,我的家,我父母的家
我沿着故乡的道路走下去
深秋的夜晚,旅途中的天空
我独自承受着悲哀的思绪
窗外的强光,我的快乐已消失
在遥远的地方,我的心已经迷失
我想念我的家乡,我的老家,我的父母
在我的脑海中,我看到森林的枝叶
窗外的强光,我的快乐已消失
我的思绪徘徊在遥远的地方
经过犬童的翻译,原版歌词在梦境中对故乡和母亲的甜蜜回忆,一变而为深秋夜阑中的羁旅游子对故乡和双亲无法排解的怀念之情,想象的空间也从美国的原野转向日本松柏交织、影影绰绰的小道。梦境的叙述基础虽然消失了,但叙述主体“我”依然在场,负载了思念之情和喜怒哀乐的变化。此外,犬童还删去了原曲中每四小节上的切分倚音,由此,《旅愁》无论在歌词还是旋律上,都离原词曲更远了。
值得注意的是,《梦见家乡和母亲》并非总是以词曲结合的形式传播的。比犬童年轻一代的杉井幸一(Koichi Sugii, 1906-1942),在成长过程中,既受到日本民乐的影响,也对西方的古典音乐和爵士乐着迷,后来成为日本本土爵士音乐风格的早期探索者。在20世纪30年代,杉井也谱成了自己的《旅愁》,以纯音乐的方式演奏,较之犬童版本混合有沙龙音乐和爵士音乐的风格,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原曲黑人音乐的底色,贴近美式风格。
三
1915年(民国四年),李叔同应校长江谦之邀,兼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图画音乐教员。据说,这年的一个冬夜,好友许幻园回到两家人多年同住的上海城南草堂门外,喊出李叔同,告之自家破产的消息,期待后会有期,随即告辞而去。李叔同伫立于雪地上,感怀不已,返屋后一口气写下《送别》。
《送别》的手迹似乎并未留存下来,迄今最早的版本见于李叔同的高足丰子恺编订的《中文名歌五十曲》中。该书于1927年8月在上海开明书店出版,收有李叔同作曲或填词的歌曲十三首,均由丰子恺以小楷亲笔抄录。这个版本的歌词为: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与前述的英文底本和日文译本相比,不难发现《送别》的歌词发生了根本变化。最明显的特征是其中人称视角的替换:底本的游子第一人称的梦境和旅途视角,转为展示种种离别意象的第三人称视角。作者通过场景之“空”唤起离别伤感,抹去了在场的个体痕迹。这个译本是如何形成的呢?
原来,早在日本东京美术学校留学之时,李叔同就接触到了犬童球溪改编的《旅愁》,并翻译了歌词:
西风起,秋渐深,秋容动客心。独自惆怅叹飘零,寒光照孤影。
忆故土,思故人,高堂念双亲。乡路迢迢何处寻,觉来归梦新。
李叔同的这个中译,可以看作是犬童日译《旅愁》与李叔同《送别》定稿之间的中介:汉语中特殊的主语缺损乃至时常无主语的语言现象,与李叔同韵文式的“诗化”处理一道,削去了原文中的“我”;虚化再进一步,与“我”相接的动词也悄然脱落,最终读者们才看到这样一幅“无人”的意象组合。经此两重转译,《送别》译文中呈现了《旅愁》和《梦见家乡和母亲》未有的语言风格。
值得玩味的是,《送别》中这种隐匿叙述主体、以意象拼贴唤起特定情感的语言现象,在ChatGPT对李白的仿作中也可以看到。与其说是李叔同风格或AI风格,不如说是翻译语言的固有特点导致的结果。作为一款被各语言、各类型语料“喂大”的自然语言处理系统,ChatGPT在各种语言场景中表现出的,与其说是自身独特的语言风格,不如说是所持语言的固有特性或“偏好”。
不过,语言的组合有任意性,并非所有的乐歌移译文本都呈现出上述特点。与李叔同并列为中国近代学堂乐歌创作“三驾马车”的沈心工,也有一首对《旅愁》的仿作——《昨夜梦》,歌词为:
昨夜梦,梦归家。忽坐船,忽坐车。
到家里,满院花,见吾爹,见吾妈。
爹见我,便与我谈话,说道爹妈心中常牵挂。
妈见我匆匆入厨下,为我做饭又做茶。
家中茶饭,滋味佳,家中茶饭滋味佳。
忽惊醒,在天涯,问何日,真在家。
不难发现,沈心工的《昨夜梦》延续了《旅愁》的基调,并且保留了《梦见家乡和母亲》中梦的基础,强调“我”与爹妈重逢的场景,极言归家的快乐。但在传播中,《昨夜梦》最终无法比肩《送别》,逐渐湮没无闻。抛却一些偶然的因素,或可看出汉语使用者的文化偏好。
四
《旅愁》甜美梦境和秋夜行路的“我”,被转换为《送别》“无我”的意象组合后,呈现出超时空的亘古不变的“人”的离别。当下,我们多执着于AI普遍应用的前景。但正如李叔同的“转译”所提示的,即使在幻觉(hallucination)中,AI字里行间的语言表现仍不离母语者长期以来的使用习惯。语言强大的自身惯性,或许是很多语言的使用者——无论李叔同,还是今天的 AI使用者——所习焉不察的。
时移事迁,如今《梦见家乡和母亲》的词曲已经很少能在美国大地上听到,而《旅愁》和《送别》不然,前者在日本传唱不衰,后者在中国成为骊歌中的不二经典。对于《送别》,听众对这首歌没有任何“舶来感”,这是因为它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中国制造”。
有话要说...